任教多年，有三个学生的话让我震动过。

第一个是临床班男生。“学校的老师没一个我服的。”他说。我震惊：“是教学不认真还是讲得不够好。”他说：“知识贫乏，照本宣科，文史哲一塌糊涂，凭什么来教我们。”我再惊。即使这孩子读过很多书，打击面未免大了些，有点狂。果真他在班里算是异类，课堂内外遇不到知音而内心孤独。我说事情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，学生接触的老师有限，许多书虫歪才没机会感知。我告诉他我有八年时间因课少都泡在图书馆，以那时的年纪先将所有琼瑶一网打尽，自己也快歇斯底里了。之后上百本武打小说，以我看书的速度要把金大侠们累死。之后挑捡各国文学名著，之后文革长征二战。我喜欢黄山谷语：“人不读书，则尘俗生其间，照镜则面目可憎，对人则语言无味。”我之读书不是为面目的好，至今仍是言拙木讷。就是喜欢，像蚕吃桑叶，吃到体白透亮，缫丝织衣，那种锦绣的微凉，让日子美轮美奂。而读书恰恰也令我的教学与作文增色不少。

男生笑了，以后我们常谈论读书体会。其实他也是需要一个认可，一个交流对象，周围若有很多读书人在，就格外踏实。学生如此热爱读书，将来也不会错。他的话当然也是善意的提醒，老师们大多只注重专业，翻翻《读者》《意林》就算看书了，显然不成。一个老师要养活一群小鱼，必要有大量富含氧料和矿物质的活水。书读多了有学养，事经多了有涵养。从来不读书不游历思想锈住又缺乏责任心的老师，怎能让学生从手机的狂欢中抬起迷蒙的眼，支起听惯最炫民族风的耳朵。我不敢放松读书，借孟子语，吾善养吾浩然之气。不是要讨学生的喜欢，是应该如此。

第二是检验专业男生，课下与我抱怨，“有的老师上课一码专业术语，一堂课没说人话，文科学生一句听不懂。”悲哀了。人话是什么，是说得明白，能听懂的。医学专业本就莫测高深，教师不进行通俗转化，理解太难。其实不只教师，各行业都一样。蛇年春晚，哈文对主持人提出要求，一定说人话；《美文》副主编穆涛对写作者说：要说人话，说正常人的话，说健康人的话。一导演对演员说：镜头面前，一说人话，二说人物的话，三说人物背后的话。

如此要求看似简单，其实难度相当大。浅显家常又要生动准确，这需要历练。研究教材教法之外，要花时间研究语言的表达，不要晦涩，云山雾罩。有人问爱因斯坦什么是相对论，他说，跟你不喜欢的人在一起，就算一个小时，也会觉得很久；可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，就算一天，也只像一小时。我希望我能像爱因斯坦那么聪明，把最难解的知识诗化形象化生活化。

第三个是护理专业女生。她常见我穿着不同款式衣裙，羡慕说：“我班有个女老师就一身运动衣鞋外套白大褂，我们悄悄在她大衣兜里放条子，老师，你也给我们穿一次裙子吧。”哪怕是白大衣下面露出一角来，学生也会欢呼这一波的春色烂漫。学习到底是枯燥的，允许有审美疲劳，需要新鲜刺激。常年一两套衣服或一色白大衣阉割色觉，肥大窝囊缺乏美感掩盖个性，学生自然厌弃。我们上大学时也这样做过，一女老师30天只穿一件深色外衣，每次走进课堂，我们都失望一次，忍无可忍，终于写了条子夹在老师讲义里，“老师，我们都想看到您穿花衣服的样子。”下次课老师真穿了花衣进来，我们热烈鼓掌，听课特别好。汪增祺说西南联大师生穿着破衣烂衫，却孜孜不倦做学问，不坠青云之志。那时的先生站着不语，也全身是话是骨。现在是换了时代，知识传播固然重要，仪容仪表同样不能忽视，也是对学生求知的尊重。人新鲜就更能吸引学生抬头，老师热情积极健康向上，能够引导学生着装和生活理念。有人可能会说，学生看你还是听课？首先得想看我，然后是听课，否则课件再好，学生厌恶，效果是零。只要不浓妆不薄透露奇，就不出格。讲国学穿长衫，是个性，勇气，接了地气。

    如此，学生喜欢的老师是博学，会说人话，注意仪表，透着知性美。是我努力的方向。

我崇尚早期北大老师的讲课风采。闻一多讲楚辞，闻先生点烟斗，学生能抽烟的也点着了烟斗，闻先生开讲：“痛饮酒，熟读《离骚》，乃可以成为名士。”一句话就骇住了。那年头允许旁听，很多工学院的学生穿过一座昆明城来听课，值。沈从文先生讲课从无系统章法，逮住学生的作业发现问题就事论讲，从不引经据典某某说，最常说的是耐烦俩字。吴宓先生讲红楼梦，看到还有女生站着，赶紧去邻屋搬，宝姐姐林妹妹都坐下了才开讲。胡适先生是演说家的神态，热情诚恳带一股自然的傻气，特别感人。鲁迅先生声音平缓，面目冷静，用着极平常的语言，然而教室里却突然爆发出笑声了。徐志摩干脆把学生带出教室，到郊外青草坡上杂乱坐着，听小桥流水，望群莺乱飞。梁实秋先生身着长袍马褂，脚蹬千层底布鞋，讲解英格兰诗人彭斯的小诗，情思悱恻，一女生伏案大哭。

那真是先生，为学为人开放新鲜，传播独立思考学术自由之风，汪老说那种精神的东西，是一种格调，气质，如云如水，水流云在。我愿意做那样的老师。